临渊问道(285)
杨心问闭上了眼。
手心里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抵抗。
第217章 师徒
方才还如人偶般任人摆弄的陈安道, 忽然如一条失水的鱼一般挣动起来,挥舞的手数次打过杨心问的小臂,促使杨心问松开了手。
陈安道伏在一旁深喘着咳嗽, 气息未顺,便跪伏着往杨心问这边爬来,伸出一只手, 碰到了杨心问的脸, 从额前, 眼睛, 鼻梁,一寸寸地摸了下去。
许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门外的四个弟子终于破开了令咒闯了进来, 一人一边架起了杨心问, 把他往外拖。
杨心问被他们拖拽着,眼睛还定定地落在陈安道身上。陈安道的手落空了,半晌重新握紧,正坐回了原处。
“对你们这群魔修, 真是半点松懈不得!”小弟子忿忿地将杨心问推进牢里,“人要是死了, 被问责的可是我们!”
杨心问也被关进了牢里, 牢内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锁链, 也没有封灵阵, 叶珉并不觉得他有可能丢下陈安道一个人逃跑。
又或许是自己对叶珉已经没用了, 逃跑与否都并不重要。
如今他已失了灵脉, 蛛网间的无首猴也已被放出。元神以至灵台的裂痕不知还要多久还能好, 最重要的是——他累了, 他真的已经累了。
师兄你呢?
为什么不愿意死在我手上呢?
你还要挣扎些什么呢?
悠远的钟磬音自窗外飘来,隐隐还有些人声。临渊宗里收留了一些上山避难的百姓,各自分散在山里帮忙做些琐事。
他听不分明,一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山脚下和娘一起的那个棚里,棚顶有些漏水,往来的人声在梦境里变得朦胧,而那盘龙玉柱之上的仙门飘来磬声,遥远得似从天边而来的仙音。
他闭上了眼。
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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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梅雨季。”无首猴真诚道,“娃儿啊,你不能换个时节再把我弄出来吗?”
自那日春雷之后,漫长的淅淅沥沥的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快十日,还不见将息的征兆,山里的挂画、书简都开始发霉生斑,被褥里的棉花受潮,结成一坨坨的,劲儿大的能徒手拧出水来,日日都得用明火诀烘烤一番才能睡人。
各峰顶上的山花倒是开得很艳,花粉散在水气里,这空气便又臭又香的,半日下来身上的衣服就带了味儿。
无首猴盘坐在窗口,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腋下,又扳着脚底板搓泥,屋外的桃花瓣打着圈儿转到他头顶,他也不弄下来,专注地搓着泥道:“这季节容易犯困,毛发还打结,浑身都难受,你们这山里更是潮得没边儿了。”
叶珉躺在他的贵妃椅上,脸上盖着册子,不知睡没睡着,睡着了这会儿也被吵醒了。伸手把那册子拎了起来,斜眼看向窗边的无首猴:“你连头都没有,还操心头发?”
“我是猴子,没有头发,也是有毛的嘛。”无首猴把搓下来的泥丸往窗外扔,“山上有多少人了,你那册子给我看看。”
叶珉没有搭理他,翻了个身,册子随手放到了一边:“这是统计流民口粮的。算上十天前从浮图岭带上来的流民,有两千出头了。”
无首猴“嚯”了一声:“这么多人,只拨出这么几个观,下饺子都没这么挤吧。还是这种天气,我都不敢想那是什么味儿。”
叶珉说:“这已经是挤占了山中弟子的住所,他们若有能耐,自行下山便是。”
无首猴闻言便笑,嘲弄无比:“我倒是真想知道,这些人若知道狼前虎后,左右都是个死字,究竟会如何行事?”
“看了上百年,你还没看够?”
“看不够,再看千年也不够,这世间唯有这‘人’字意趣无穷,至情至性,至恶至凶,有你这样的人,有你姐姐那样的人,每个人都相似,又每个人都不同,我看着快意,高兴。”
听他提及叶斐,叶珉的神色便沉了下去,冷冷道:“仔细着你的舌头。”
无首猴便笑:“我连头都没有,小心舌头做什么?”
与这等泼皮无赖做口舌之争毫无益处。叶珉将那册子拾起,复撇在了台上:“长明宗晨间传信,平罡城的暴乱已起,城内暴民逾四千,再加上雒鸣宗的四千人,我宗的两千余人,数量已经够了。姚不闻推出三日后的午时便是吉时,你可需准备些什么?”
无首猴倒挂在窗台:“我又不是大姑娘头回上花轿了,有什么可准备的,倒是你那边。这山中的流民有不少是宗内弟子的亲眷,你可想好了如何解决?“
“妖祸既除,那些也该下山了。”叶珉顿了顿,“设宴在天矩宫饯行,除却几位长老和世家弟子,其余人都不得入内。”
无首猴鼓掌:“想的周全,你这般坑杀流民百姓,是如何说服对得起仙人的?”
叶珉没答,在桌前摊开了纸笔。
屋里新挂了几幅画,都是叶珉画的,具是屋外那秃头桃花的画。不知是谁把那树给撞断了,本以为熬不过冬天,谁想春来竟又抽出新枝来,开得比往年的都要更艳。
他下意识往窗外望去,无首猴道身影却将整个窗子挡得严严实实。
叶珉微微一怔,就那么看了一会儿,须臾低头作画。
“他没得选。”他一边写画一边说,“全天下的百姓都危在旦夕之时,三元礁是唯一的答案,哪怕有些人把主意打到我身上,这乱世也等不了那么久了。”
无首猴抚掌,又问:“可无人知你真意,无人知我的真意,等事成了,在梦中我给他赔罪。”
叶珉的笔锋渐急:“梦中之境,无所谓对错是非,无关乎苦痛离分,何来赔罪?”
墙上新挂的画让近来的潮气濡得利害,微风吹不动纸张,便只那丑极怪极的桃花木桩在那儿巍然不动,像是趴在墙上的大虫。
无首猴看着那画,欣赏不来。
“我师父曾经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无首猴忽然开口道,“飞升是否便有如踏入梦中境,无苦无痛,无生无死。”
“提刀客?”叶珉头也没抬,无甚在意地接着画,“提刀客自己都不曾飞升,是否有如梦中境,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无首猴自身上拔下一根猴毛来,朝着那画吹去:“那几年他把自己关在后山,闭关前与我说,这灵力生人,生物,再凝聚于修士体内,待修士飞升,那灵力便成了神的灵力,再也回不来了,这岂不是只减不增?那地上这周而复始的灵力又是从何而来的?”
叶珉闻言冷笑:“提刀客死在你手上,你如今倒是惦记起师徒情了?”
无首猴不睬他的冷嘲热讽,尤自盯着墙上那桃花木桩的挂画:“深渊应人怨念而降下堕化之力,这堕化之力随着愿望实现,便带着许愿之人的魂魄一同归于深渊,再被炼化为更强大的堕化之力,这样算来,堕化之力却是只增不减的。”
“你想说什么?”
无首猴见他满心戒备,心下作罢,点了点那画,转移话题道:“想说你这画着实太丑了——听说陈安道疯了,你去瞧过没有,真的还是假的?”
“真假都不重要,三日之后,所有人便都能脱离苦海。”叶珉的笔上飞墨四溅,看起来不像再作画,而是狂草,“我也好,他们也好。”
他眼里闪着疯狂的精光,却又柔情蜜意地笑着:“我们很快便能一同回去了。”
“只待那一日……”叶珉骤然收笔,将笔架在一旁的笔山上,掀起纸来吹了吹。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无首猴却已明白他的意思。他坐在窗子边晃,须臾往后倒去,后仰翻出了屋子。
走出了几步,却又折返回来,扒着门口笑道:“娃儿,我实在好奇,你方才频频看我,在你眼里,如今我是谁的模样?”
笔尖滴答下一滴墨来,在梨花木桌上晕染开来。叶珉手下一顿,眼睫微颤,须臾又仰天大笑,一拍桌上挥笔立就的人像画,负手转身,擦着无首猴身侧自观门阔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