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问道(218)
无首猴又被蛛丝挂回了树上, 还是倒挂着的, 胸口的血跟个喷泉般往下流, 像个血腥的装饰品。
“陈安道。”这装饰品还慢慢打转,转着圈地洒血,“这些话说给他可没什么用, 那是个心硬的。”
杨心问变出了个棍子来戳着这玩意接着转:“你说别人心硬, 不觉得害臊吗。”
“你师兄说到底是个正儿八经的仙门中人,冷心冷情的,哪里真会——”
杨心问一棍子敲了过去,正中无首猴的胯间。
“吱!”
无首猴发出了像是老鼠一般的尖叫。杨心问把棍子倒过来杵在地上, 双手搭在上面,下巴垫在手背上, 冷冷道:“你还真评上了。”
“哈……哈哈哈……我们这些心魄的心硬得很……”无首猴疼得吸气, “可说到底, 咱们都实打实得有颗心。”
“你跟你师兄相遇那天, 你在筹钱安葬你的母亲, 你师兄给了你钱, 是你的大恩人, 可你知道他是怎么对他父亲的吗?为了更快更平稳地接过陈家的掌事权, 你师兄用寒窗阵封了他父亲的尸身整整半年, 秘而不发,拖了半年才下葬……这事儿你知道吗——想来是不知道,你才醒来多久,你对陈安道这几年到底干了什么都一无所知。”
杨心问调整了一下棍子的角度,对准无首猴空无一物的脖子,径直往上一刺。
“啊——哈啊——看看你,多么心慈手软,当时我可给你的四肢各穿了一根,‘稻草人’的把戏一根可太少了——啊——”
“急什么。”杨心问又踢了脚棍子,叫它从无首猴的腰椎里穿了出来,“我不跟你玩一样的把戏。”
“哈……哈——你心心念念要杀了唐鸾,但他到现在还活蹦乱跳……”无首猴放松了身体,像是已经开始学着享受现状了,“陈安道对方花和牛存动了杀心,他们便没能走出这忘甘寺!”
“是是是,我没用。”杨心问往后退了两步,打量着无首猴,难得认真地琢磨起了该怎么叫这猴子难受,“还有吗。”
无首猴说:“姜崔崔和季铁。”
杨心问的面色一沉。
“两个于你而言不过幻境里的人,你惦记到了如今。”无首猴大笑,“你我才是同类,谁对我们好,谁对我们坏,我们记得清清楚楚,心魄的心硬,为的就是将这些爱恨情仇深深地篆刻于心,我们才称得上是至情至性!我们才是世间顶顶有情有义之人!”
“差点忘了,姜崔崔和季铁的死其实有你一份。”杨心问寒声,两条蛛网开始左右两边扯着无首猴的腿分开,“顾小六笙离跟唐轩意的账你也赖不掉!”
“他们都是好孩子,他们都被这吃人的世道给害了啊。”无首猴逐渐开裂,兀自哑声笑着,“你也是好孩子。”
“你记得不过数面之缘的夏时,怜他至诚至善,却沦为庄才手下的怪物。所以才对与他性情相似的唐轩意和郭川生出同情,把这两个早被你师兄定义为‘亡魂’的东西收到蛛网间。”
“你想多了,我不过是准备把他们带回去盘问罢了。”
“盘问?他们知道的还未必有你多。”
无首猴已被分开至腰部:“你跟陈安道不一样,你自小有人爱你,你晓得爱己,便也知晓爱人。可你师兄是个什么东西,他生而弑母,幼时便知周围的人都盼着他死,可他连质问他的父亲都从未有过。”
“他满口的仁义伦理,还教给你那么多大道理。”无首猴说,“可你不妨去问问,那些道理他可有去细想过,可当真赞同过?”
“我师兄愿为天下人以身殉道。”杨心问对着那两片血淋淋的肉一字一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评他?”
左边的那片肉在蛛丝上慢慢摇晃着:“他是愿意以身殉道。”
右边的肉亦轻轻打转:“可到底是为了天下人,还是他自己想死?”
血腥味弥漫着整个幻境。
杨心问忽然意识到自己做得最错误的决断,便是在知晓当年临渊宗之事与无首猴相关,就将其从蛛网深处扯出来见面盘问。
不过这一个举动,便暴露了他确实在乎。
他不该这么冲动。
但是无首猴呢?
从方才开始,他的话又急又密,他最擅长的分明是以一点疑云埋下种子,然后再装作他没有埋过这颗种子,时而的降雨,时而的天晴,都似全然不经意的。
“你在急什么?”杨心问将那两片肉合了起来,慢慢地在无首猴尚未完全长合的身体周围打转,“从哪里开始你突然对我师兄出言不逊?”
无首猴的身上还有条没合拢的缝隙。
“哦,对,救民。”
“你说你要救民,说要公平。”杨心问歪过头来看无首猴,“你不会觉得我真信吧。”
无首猴叹气道:“看,我说了真话,你又不相信。”
“你自认为了解我……”杨心问顿了顿,“好吧,或许确实有那么点了解我。”
“但你是什么人,难道我便一无所知?”
杨心问摊开手掌来,慢慢点道:“你懦弱,残忍、矛盾。分明对仙门——不止仙门,对魔、对凡民,都恨之入骨,却又不自觉地依赖他们,最后又因他们不爱你而愤恨。”
“你曾经住在临渊宗里,研习心魄道,还收了夏家姊妹当徒弟。”杨心问点过食指,“可没过多久,却又推波助澜害死了你的徒弟,在京城埋下季家和蕊合楼的毒种,又意图夺取一席朝露。”
“后来,第一次罗生道三元醮,你自愿去当祭品,可在三元醮失败之后,你又就此远遁。再次回到临渊宗时,便已是三年前攻山之时,当真是尽显魔物本色,喜怒无常,毫无定性。”
无首猴说:“我活得太久,看明白了许多事。”
“还喜欢倚老卖老。”杨心问补充道,“你最喜混乱,惯爱看人心险恶,自相残杀。你说你做这么多是为民,我要能信,我这颗脑袋可就只剩观赏的作用了。”
“……你大可以怀疑我的本心。”无首猴身上的裂缝已经长合,“可你别忘了我说过的话。如果你想继续跟你师兄在一起,那就必须放归深渊,陈安道跟李正德,你必须做出选择。”
杨心问耸了耸肩:“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可甭——师兄,你来啦。”
陈安道人还未到,杨心问便已听见了渐近的脚步声,方才一身的戾气霎时如潮水般褪去,春光灿烂地绕过无首猴迎了上去:“你去哪里了呀,怎么留我一个人跟这破猴子纠缠?”
“找画先生问了些事。”陈安道也冲他笑,“外面如何了?”
“那莲子还是一动不动,秦世人想跟它周旋,它也不理。”杨心问说着用手指转了转肩上的头发,“倒是没什么要打的意思。”
“那约莫是个天座莲的死株,眼下虽有了些深渊力量,却并未真正醒来,我们把它带回去,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让它替代天座莲。”
“别的办法?”杨心问一愣,“那本来的办法是什么?”
陈安道略一踌躇:“四皇子妃有身孕,只是不曾广而告之。”
“哈哈,那不就简单了。”无首猴的声音传来,“把孩子挖出来喂了那莲子,新的天座莲就诞生了。手有天座莲,又能顺道镇压三成深渊,不知又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二位仙师,可喜可贺啊。”
他的声音似讥似嘲,还带着十成十的快意。杨心问不想当着陈安道的面给他剁了,可陈安道已经看了过去,立时便瞧见了无首猴胸口的空洞,抬眼道:“……你们方才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杨心问踢了踢脚下的树叶,委屈道,“你留我一人在这,他骂我,我骂不赢,气不过揍了他一顿。”